她对刚过完6岁生日的黄美佳说:“你应该一个人玩,缠着大人是长不大的,你得了种叫做‘恋父癖’病,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。”听阿姨这么说之后,黄美佳害怕了,她虽然听不懂什么是“恋父癖”,但总归知道“病”是一个很不好的词,因为生病就意味着打针吃药。她知道阿姨不想她跟爸爸一起玩,她也不想跟那个突然冒出来姐姐玩,因为姐姐老是捉弄她,姐姐也说她有病,说这不叫欺负她,叫给她治病。
组合车,四川当地人叫做野猪儿,本质是非法营运的一种黑车。在网约车还没出现的2012年,作为城际“顺风车”的代替出现,为中短途客运提供了有效补充,因其高度可定制性、快捷高效深受学生的欢迎。
只要需要一个电话,提高预约好出发时间,“总台”就会根据该地区乘客所在位置进行车辆调度,一辆轿车可搭载4至5名乘客,以绵阳市到平安市的路线为例,收费60元一人,包车价格是240元。遇到节假日等出行高峰,车上经常超载。后排挤上4个人那种苦不堪言的滋味陈博佳金到现在还记得,这也是他毕业后买车为什么一定要选个大块头的。
但“苦不堪言”这个词不适用于他在2012年的劳动节返回平安市那趟车,因为黄美佳也同他挤在了一起。
黄美佳先是在洪城县下了车,结果不到三分钟,又给陈博佳金打电话想继续前往下一站——平安市。
绵阳市、平安市洪城县、平安市主城区呈现三点一线的位置关系,洪城县的恰好在绵阳市和平安市的中间。
黄美佳出发前一晚接到父亲电话让她在洪城县下车,等到她在洪城县下了车跟父亲联系,父亲却说:“我不在公司,你到平安梅园茶楼来找我,我在这打牌。”
组合车司机牢骚不断,陈博佳金有种想抽他的冲动,特别是现在黄美佳正紧紧贴着他。
他不仅能闻到黄美佳发梢洗发水的味道——那种像是蜜桃和牛奶,又夹杂着广藿香和零陵豆的味道,说不出的好闻。甚至还能闻到黄美佳脸庞和脖颈皮肤的透析出来的体香,那种穿透沐浴露和护肤品遮掩之后,是她肌肤最原始的味道,不知道怎么地,那种味道甚至让他有点感动,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....他思维跑了岔道,已经开始幻想和黄美佳毕业后的未来。
司机也跑岔了道,他挂绵阳车牌,绕进了城里不知道怎么上高速。在那个智能手机都没普及的年代里,更别提有手机导航了,陈博佳金倒挺开心的,后排连个头枕都没有,用憋屈到变形的姿势挤在后排和黄美佳待多久都乐意。
“今年五一有四天假,佳儿,我能请你看场电影吗?”趁着车里隔音差、噪音大,陈博佳金用只有黄美佳能听见的声音嗡嗡地说。他一路都在酝酿,决定一定要在下车前把话说出来,因为不趁机会当面说,仅通过电话交流,被拒绝的概率会大很多,他没有经验,全是教训。
“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。”黄美佳的话同样只有陈博佳金能费力听见。她本来想说的是:“你还是跟你的学妹一起看电影吧”。但是车里人太多,她没法说出口。
陈博佳金能听出来这是句实话。大一那年他在网上收到很多张好人卡,发卡者才不会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,她们只会说“我没时间”、“我不爱看电影”、“最近没空”这类表示果断拒绝的句子。
“佳儿,你平时化妆吗?”陈博佳金想起了上周在八角村发生的事。
黄美佳摇摇头,用纯真的素颜不解地望着他。
“没什么,这个五一节有大片上映。”陈博佳金适时岔开了话题。
黄美佳起码有十年没进过电影院了,上一次进电影院的记忆发生在小学,每到暑假就会收到学校发放的六张观影券(其实强行收了10元钱),平安市只有一家电影院——人民电影院观影,电影院只有一个厅。循环播放一些公映许多年的电影,那时候的电影似乎没有档期的说法,即使是全国确定了上映时间的大片,比如《英雄》、《天下无贼》等,轮到平安市人民电影院也得等到两三个月后去了。
在黄美佳13岁那年,也就是2015年,平安市的地产大佬永飞集团开办了自己的商业电影院线,相较于绵阳市第一家商业院线开业早了整整6年,新片终于不用等盗版VCD都可以租到的时候才开始放映。不过这跟黄美佳没什么关系,初中二年级的她连零花钱都是一分掰开两分花,哪里买得起二十元一张的电影票呢?
而中产阶级出身的陈博佳金,虽然初中就读于寄宿制学校,但周末和寒暑假还是可以痛痛快快泡在电影院大半天。所以这个悠久的兴趣爱好让他很容易一上来就请女孩看电影,女孩还以为是这男孩想约会。
事实上他很大程度上都是抱着一种“我觉得电影很有趣,所以跟你分享下”的心态。
天气开始炎热起来,黄美佳穿着一件稍稍有一点点V领斜肩短袖上衣,陈博佳金注意到美佳的颈下靠近胸口位置有2枚红色的印记,颜色淡红,像是新伤,因为位置敏感,他也不好开口询问。
其实黄美佳今天在穿衣服的时候特别注意过,李珊珊给她胸上留下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,出门前特意照了照镜子。平视的话是看不见的,陈博佳金是坐在车上低头才发现,同时也看见的黄美佳隐隐约约胸形轮廓。
挺平凡的,若跟林若梦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,陈博佳金有些心不在焉。
要不是五一假期回家的契机,陈博佳金或许还真找不到跟黄美佳见面理由。
他们一同下车,陈博佳金执意帮黄美佳付了60元车费。
“梅园茶楼”就在街市花园步附近的商务区,她小时候常听外婆说,母亲曾在这里面短暂工作过,那时候还不叫“梅园茶楼”这个名字,好像是叫做“花园茶楼”。当时楼下还有一家帐篷火锅店,那个年代刚流行起重庆麻辣火锅,大家也不坐屋里,用红布在空地上围成个帐篷,就可以就地宴饮。
陈博佳金跟黄美佳在自己家门口分手,他指了指身旁那栋竣工于1997年通体被白瓷砖覆盖的8层居民楼,楼顶矗立着酷似北京天坛一样的金色的琉璃瓦的仿古建筑。
“有空来玩”陈博佳金想了想这话,但是他没说。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很不好的事,黄美佳胸口那鲜红的印记,会不会是草莓印?
黄美佳本想趁着“五一”长假跟着刘巨儒摆摊赚些生活费,可是她必须要回老家,因为父亲手里有一份兼顾人生意外伤害的分红理财险保单,上面规定被保险人黄美佳年满19周岁后持有效身份证件可以领取一笔“助学金”。她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给她买过这样一份理财保险,因为父亲平常几乎不跟她交流,唯独有事才打电话。
刚上小学的时候,父亲周末还会带着她去公园玩,甚至会把她带回家——那个陌生阿姨和脾气古怪的姐姐的家里。一开始,阿姨对她还不错,但是时间一长就翻脸不认人,她嫌弃黄美佳这么大还害怕一个人睡,她鄙夷地把黄美佳尿过的床单扔进波轮洗衣机里,她讨厌黄美佳总是不停地缠着自己老公。
她对刚过完6岁生日的黄美佳说:“你应该一个人玩,缠着大人是长不大的,你得了种叫做‘恋父癖’病,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。”听阿姨这么说之后,黄美佳害怕了,她虽然听不懂什么是“恋父癖”,但总归知道“病”是一个很不好的词,因为生病就意味着打针吃药。
她知道阿姨不想她跟爸爸一起玩,她也不想跟那个突然冒出来姐姐玩,因为姐姐老是捉弄她,姐姐也说她有病,说这不叫欺负她,叫给她治病。
打那以后,她开始慢得沉默,变得不爱说话、不爱笑,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,好像真的病人那样。阿姨和爸爸就更不喜欢她了。
她小小的脑袋里清楚得很,爸爸喜欢阿姨,但阿姨不喜欢自己。她有一次趁阿姨不在家向爸爸告状说:“爸爸,柯阿姨不喜欢我,她说我有心理病。”
爸爸的脸马上阴了下来:“你胡说啥子,哪个说阿姨不喜欢你,你个小女娃子家家心里咋这么阴暗,有毛病!”
爸爸不理她了,黄美佳这下确定了自己真有病。姐姐经常犯错,不看书不做作业,爸爸总是笑呵呵的,可是美佳爱看书也爱做作业,但是爸爸看到美佳总是没好气。
因为美佳有病,因为生病才会这样。
爸爸总是一个劲儿地讨阿姨开心,就像她努力地想讨爸爸开心。只有阿姨开心,爸爸才会开心。但是阿姨看到美佳就不会开心,所以爸爸也会跟着不开心。
所以美佳还是不要让爸爸看见,年幼的她心里想,美佳要把自己藏起来,美佳想变成透明。
后来阿姨的肚子渐渐隆了起来,爸爸接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,再后来就没有了。
门刚推开一条缝,黄美佳就闻了从里面传来的二手烟味道。她把门打开一半,看见父亲正和另外三个不认识的叔叔坐在一起打牌。她小心翼翼叫了一声“爸”,但是声音完全淹没四个男人的谈笑声中。黄树林吐出一口青烟瞄了她一眼,从凳子上拾起手拿包,摸出一把车钥匙扬了扬:“东西都在车上扶手箱里头自己找,再给我拿两万块钱上来。”
黄美佳接过钥匙出了门。
“黄总,刚刚那位美女是?”旁边一个男人问道。
“我女。”黄树林咧嘴一笑。
提问那人更疑惑了,这跟老黄也不是第一次搓麻将了,怎么从来没见过他这个女儿?他咋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女儿。其他人也不太相信,老黄现在春风得意了,要说多个婆娘✻(方言:老婆)那不稀奇,可平白无故多了个女儿,简直匪夷所思,这老黄多半又在外面胡来。
黄美佳费劲地登上父亲停在楼下的奔驰GLS,这台全尺寸SUV有个巨大的中央扶手箱。
她趴着开始翻找起来,她首先看到了一堆钱,数量大约有四五把,随意地散落在扶手箱里。接着她找到一张照片,照片是嵌在一个香水摆件里面,因为阳光的照射已经褪色,照片上是一家四口——父亲、柯红阿姨、柯红阿姨的女儿李卉、儿子黄浩宇,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,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从小到大她不爱笑,跟爸爸家里的人格格不入,所以她注定是个外人。最后她找到了一个皱巴巴的蓝色文件袋,里面装着她的保险单。
第二天黄美佳领到了4000块钱现金,他在平安市商业银行街市花园支行把钱全部存进了卡里,然后给外婆转账2000元。现在她卡上多了2000元,俨然拥有了一笔巨款,之前的种种不悦便一扫而空。
外婆做了一桌子的饭菜,有黄美佳最爱吃的糖醋排骨、回锅肉,还有黄美佳最爱喝的番茄蛋汤。外婆平日里吃得很简单,早上一碗白稀饭就着泡豇豆萝卜吃,中午炒上一个素菜下红薯干饭,晚上就吃一碗素面,肉要一个星期才吃一回。
随着退休金逐年增长,外婆一个月能领到1500元,现在天天都有肉吃,但还只做一个菜,蒸一大碗烧白放进冷冻室,午饭便挑几片出来,放在蒸锅上同冷饭一齐加热。
外婆今天也特别高兴,一高兴话就多,说街市花园又来了一伙跳广场舞的;隔壁卢桥面换老板了;王嬢嬢的女儿找了个家里开加油站小伙,讲着讲着画风跑偏了。
“你那个背时(方言:倒霉的)✻老汉✻(方言:老爸),预备✻(方言:难道)是我鼓捣✻(方言:非要)问到他要房子蛮,他楞个✻(方言:这样)大个老板儿,还舍逑不得给女留套嫁妆,天下哪有这种老汉哦!”外婆说着连连叹气。
黄美佳急忙安慰她说,老房子拆迁了不是能够一赔三吗?也足够了。外婆说朱家院的瓦房才60个平方,院子是共有的,赔偿拿到手不到200个平方,赔两套商品房多出的面积还得加钱。这真是没了天理,前女婿要拆老丈母的房子,老丈母想帮孙女多要一套都不干。两套房子怎么够分,黄美佳你还有两个舅舅和两个姨妈,到时候又要“扯五奔六✻”(方言:扯皮)。
说完了房子,外婆又开始了老生常谈:“佳佳娃儿,你今年马上就满20了,可以耍得朋友了,身边有好的小伙子还是可以认识下,明年你就参加工作了,到时候好结婚些。”
黄美佳不想听外婆说这些,她突然想起陈博佳金来,虽然她还对陈博佳金跟那个学妹不清不楚的暧昧事件心怀芥蒂,但是万一陈博佳金说的是真的呢?再相信他一次不行吗。有一两周没见到他,今天在车上遇到他,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他。
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撒谎成性的男生,这么久没见面,怎会对他居然有一丝想念。她叫我看电影,明明可以马上拒绝却没有,这倒是为什么呢?
她不愿意细想,凭着感觉走好了。
这时候的黄美佳对陈博佳金开始有了一丝期待,虽然第一次跟男生去电影院约会确实有点难为情,但是她觉得这个呆头男孩心眼不坏,此前的一切可能真就是误会。她喜欢踏踏实实的人,她不喜欢像父亲那种特别懂应酬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异性类型,刘巨儒就是这样的类型,虽然他很好,很有男人味,但是总觉得没法一眼看透的人都是危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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